领土包含领陆、领海和领空，是国家生存与发展的基本载体和主要活动空间。不管将领土主权视为“核心利益”还是“基础性利益”，一直以来，领土问题是国家间关系最为敏感的一个问题。在历史上，各国发动过许许多多的战争，目的就是为了开疆拓土；到了近代以后，由于民族主义的兴起，领土又被赋予了神圣的含义。“神圣领土”的观念已经植根于当代世界的大多数人的脑海之中。领土争端仍然是国家间战争和军事冲突的一个根源，影响着许多国家之间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关系。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开领土争端这一国家间关系的死结？历史和现实中的领土争端，给评价各国政策的成败得失和争端解决的可能途径提供了哪些有益的启示？这就是“领土争端”这一专题想要系统回答的问题。让我们首先从泰国与柬埔寨围绕着柏威夏寺及其周边领土划分的争端讲起。
宋伟：一座寺庙引起的领土争端
一、一座边境上的寺庙是如何与双方的民族主义情绪挂钩的
柏威夏寺（Temple of PreahVihear），在泰国被称为“考帕威寒”（KhaoPhra Viham）神庙，两者都是“神的圣殿”的意思。它风景优美、地势险要，2008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纳入世界遗产名录。世界遗产委员会在介绍中说，柏威夏寺占据极佳地势，融自然景观、建筑艺术和宗教功能为一体，寺内精美石雕为古代文明之瑰宝。围绕着这样一处极佳的自然和人文景观，柬埔寨与泰国在二战结束后爆发了多次武装冲突，争端被两次提交到国际法院。虽然泰国接受了国际法院的判决，承认柏威夏寺为柬埔寨所有，但是双方对于寺庙周边的分界线却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时至今日，柏威夏寺争端依然牵动着东南亚乃至整个国际社会的目光。
考察柏威夏寺争端的起源，首先需要了解泰国和柬埔寨两国在历史上错综复杂的关系。柏威夏寺的修建经历了一个很长的时间，大约从公元9世纪持续到12世纪，其间主要是得益于高棉帝国（又称吴哥王朝）的强盛——高棉帝国曾经拥有数百头战象，征服了包括泰国东北部在内的中南半岛大部分地区。柏威夏寺占地长约800米，宽约400米，坐落在今天泰国和柬埔寨边境处扁担山脉的摩艾丹崖顶。寺庙的三个方向都是悬崖峭壁，唯有朝向泰国的方向是较为平坦的山坡。起初它是一个印度教的神庙，供奉的是印度教中三大主神之一的毁灭之神湿婆。庙中曾有一座纯金的湿婆舞姿雕像，但现在已经不知去向。13世纪以后，随着印度教的衰落，柏威夏寺融合佛教元素，成为了佛教寺庙。整个柏威夏寺的建筑规模、工艺水平都堪称“高棉建筑的杰作”。在这一时期，强大的高棉帝国还兴建了吴哥窟建筑群，并统治着当今泰国的一部分地区。而泰人当时还没有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只是吴哥王朝的一个属地。
宋伟：一座寺庙引起的领土争端
历史上盛极一时的高棉帝国还兴建了吴哥窟建筑群。
不过，高棉帝国和其他世界历史上的大国一样，盛极而衰。随着泰人的崛起和不断挑战，吴哥王朝的疆域不断缩小，到14世纪时已经基本上处于泰人的阿瑜陀耶王国控制之下。从14世纪到17世纪，柬埔寨和泰国之间一直存在着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泰国总的来说处于上风，柬埔寨沦为泰国的附属国。18世纪末，泰国又伙同中南半岛的另一个强国越南瓜分了柬埔寨，柏威夏寺连同周围的领土被划入泰国境内，称为“考帕威寒神庙”。因此，在柬埔寨人的历史记忆中，柏威夏寺不仅仅是一处宗教的圣地，它还承载着国家最辉煌的一段历史。这一历史记忆与民族主义的情绪结合在一起，自然而然就使得这一领土具有了神圣的含义。而对于泰国人来说，柏威夏寺同样是泰国崛起的一个缩影，是泰人祖先用鲜血获得并传承下来的领土。
二、法国人绘制地图搞小动作成为柏威夏寺领土争端的直接根源
如果没有法国人的到来，在泰强柬弱的大形势下，柏威夏寺可能不会成为一个有着戏剧性变数的领土争端事件。尽管柬埔寨人修建了这一寺庙，但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但是，1864年，《法柬条约》的签订，将法国变成了柬埔寨的保护国。为了收买柬埔寨的人心，法国人许诺，将帮助柬埔寨从泰国人手中收复失去的领土。泰国则利用英法矛盾，倒向英国来制衡法国。1893年，在两国军事冲突中，泰国得不到英国的支援，最终投降。为了维持本国的主权独立，泰国国王决定放弃边缘属地和附属国，先后同英国和法国达成交易，取消治外法权。原来所占领的柬埔寨领土（“西柬埔寨”）并入了法国控制下的柬埔寨之内，双方约定扁担山脉的分水岭成为泰国和法属高棉的分界线。这一分界线的具体勘察和地图绘制，则成为柏威夏寺领土争端的直接根源。
宋伟：一座寺庙引起的领土争端
柏威夏寺领土争议图
宋伟：一座寺庙引起的领土争端
争议实体图
原因在于，由于泰国方面缺乏地图勘察的技术人员，双方边界线的联合勘察组实际上只有法国方面的人员。如果按照地理条件来说，柏威夏寺应该划入泰国一方。但是，由于柏威夏寺具有一定的战略意义，可以居高临下俯视、控制柬埔寨平原，法国的勘察技术人员从中做了一些小动作，将柏威夏寺划入了柬埔寨一方。1907年绘制的边界地图册被交与泰方后，泰方或许是出于疏忽，或许是急于与法方签约以求得主权独立和完整，或许是出于法军的压力，没有提出异议。泰国方面将柏威夏寺地区交给柬埔寨。而后在1932年和1937年的两次修约中，泰方也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在二战中，泰国与日本结盟，在日本的帮助下又夺取了西柬埔寨，其中就包括柏威夏寺。二战后，法国作为战胜国又逼泰国交出这些领土。但此时，随着越南等东南亚国家独立运动的兴起，法国已经无力像以前一样控制印度支那地区。1953年11月，柬埔寨脱离法国独立。在20世纪50年代，尽管法国和后来的柬埔寨方面多次要求泰国撤出部署在柏威夏寺的武装力量，但后者实际上一直控制着柏威夏寺。
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初，柬埔寨和泰国之间围绕着柏威夏寺爆发了新一轮的领土争端。考虑到双方力量悬殊，柬埔寨方面决定通过国际途径来解决这一领土争端。1959年10月，柬埔寨向国际法院提起诉讼，并请到了美国前国务卿迪安·艾奇逊作为代理律师。泰国方面也请到了英国前总检察长弗兰克·索斯凯斯作为代理律师。经过激烈的争辩，1962年6月海牙国际法院经过投票，裁定柏威夏寺归属柬埔寨，泰国军队必须撤出寺庙及周边地区，并将1954年以后夺走的文物归还于柬埔寨。泰国方面接受了国际法院的这一裁决，将柏威夏寺交与柬埔寨方面。但是，国际法院并没有就寺庙周边土地的归属和划分作出界定，这就构成了两国之间继续围绕柏威夏寺发生冲突的残余问题。泰国方面实际上仍然控制着通往柏威夏寺的入口道路和周边地区。
三、旅游经济合作让争端政治解决的前景相对乐观
柏威夏寺的主权回归柬埔寨以后，柬埔寨方面为了缓和与泰国这个强大邻国的关系，也采取了一些善意的举动。1963年，西哈努克亲王在拜访柏威夏寺时宣布，泰国公民可以免签免费进入柏威夏寺，并且泰国方面无需归还所有从寺庙抢走的文物。这缓和了双方的关系，两国民众可以一同进入寺庙进行宗教活动。从1970年到1998年，柬埔寨经历了一段内战的时期，红色高棉长期控制了柏威夏寺。泰国方面虽然时不时想要夺回寺庙，但没有能够成功。1998年，红色高棉最后在寺庙向柬埔寨政府投降，柬埔寨的内战宣告结束。政府决定继续开放柏威夏寺，并和泰国展开旗号为“两个王国，一个目的地”的深度旅游合作。从经济角度来看，这一合作无疑对双方都有很大的吸引力。对于泰国来说，由于它实际上控制着周边地区，因此从交通、电讯、电力、餐饮等领域都可以因此获得很大的收益；而对于柬埔寨来说，柏威夏寺的旅游收入也可以构成它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并且这意味着柬埔寨对于柏威夏寺的主权得到泰方进一步的认可。
宋伟：一座寺庙引起的领土争端
2008年7月7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批准柏威夏寺为世界文化遗产，7月24日，泰国和柬埔寨两国士兵在该寺附近的泰柬边境友好交谈。
不过，泰国国内一直对于1962年国际法院的判决存在强烈的不满情绪。这种不满情绪不是存在于泰国国内的某一个政治派别，而是所有泰人都有的情感。1962年的判决曾经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这种不满情绪随着2007年柬埔寨柏威夏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而引发了新一轮的泰柬冲突。泰国方面认为，柬埔寨无权将柏威夏寺连同周边地区一起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因为周边仍然是争议地区。因此，泰国方面提出共同申报。应该说，这是一个相对善意的举动。但是，柬埔寨拒绝了这一提议，并将申报涉及文化遗产的范围限制在柏威夏寺。泰国政府同意了这一改变，并发布了一个支持柬埔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共同声明。但是，这一声明在国内引发了巨大的压力，直接导致了泰国外长的辞职。2008年7月，柏威夏寺被正式纳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由此，两国紧张关系一直持续，并引发了断断续续的军事冲突，一直延续到2012年。
宋伟：一座寺庙引起的领土争端
2009年3月13日，两个孩子在柏威夏寺注视着一名正在警戒的士兵。（新华社发）
在此背景下，柬埔寨方面再次试图通过国际途径来解决问题。柬埔寨方面2011年4月正式向国际法院提出申请，要求澄清1962年对于柏威夏寺及其周边地区的归属裁定。2013年11月，国际法院作出裁定，认为柬埔寨对柏威夏寺及其周边地区拥有全部主权，要求泰国从该地区撤军。裁决书说，“柬埔寨对柏威夏寺高地全部区域拥有主权”。但是，国际法院同时指出，它不会对泰国和柬埔寨的领土划分进行划界。因此，虽然柬埔寨对寺庙周边地区拥有主权，但这一主权的范围有多大，并没有得到最终的解决。而对于泰国政府而言，早在1962年就接受了国际法院对于寺庙归属争端的裁决，泰国的主权诉求在于寺庙周边4.6平方公里土地，而非寺庙本身。对于柬埔寨来说，由于进入柏威夏寺一方较为平坦的道路在泰国一方，如果不能获得周边的这些土地，仍然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泰国。柬埔寨虽然在2003年修建了一条盘山公路，但是得花费好几个小时，而且泰国认为盘山公路所经过的山坡属于泰国的领土范围。
因此，2013年国际法院的裁决并没有一劳永逸地为泰柬两国围绕着柏威夏寺的争端划上句号，但是它的确加强了柬埔寨在领土争端中的地位。对于泰国政府来说，更不可能通过军事手段解决问题。政治合作、协商解决成为双方的共识。英拉执政时期的泰国政府和柬埔寨之间关系有了明显的回暖——金边和曼谷还结成了姐妹城市，2014年泰国军事政变后两国关系继续保持回暖的势头。2015年8月，两国决定扩大经济特区合作，增开4个永久性的边境口岸。双方还同意在边界管控中减少使用武力。从长期来看，随着两国经济合作的日益密切，社会交流的增多，民族主义的逐步降温，再加上柏威夏寺作为佛教寺庙这一背景，泰国和柬埔寨围绕着柏威夏寺的争端有望获得政治解决，前景相对乐观